《断裂:一份问卷和五十六份答卷》在文坛上流传开来,确是近年来不大不小的一道景观,“个人化写作”至此有了一个“集体意志”性质的宣言书。根据数学上的多数定律,利用政治市场上的投票表决、一致同意的方式,做文化难题的判定,这确是断裂者的一大发明。
这份问答卷,达到了创意时原本的目的:引人注目。问答卷确实没有被默杀,文化人出于不同的目的,都对它投入了一些关注。关注之下,愤怒气恼者有之,嗤笑讥诮者有之,而更多的是鼓噪叫好的帮口者流。现在,各方面都显得疲惫和无聊而准备偃旗息鼓的时候,我旧事重提,并非要搅起新的风波,而是觉得此时说出意见,大概能够做到心平气和。
断裂者拿鲁迅说事,看似有创意、有胆气,其实还是落入了前人的窠臼。回顾整个文化史,鲁迅是受到攻击最多的人物,而且攻击是从各方面来的。历次和各方面的攻击鲁迅,有一个如出一辙的招数,那就是施攻者先按照自己的想象设计鲁迅,把鲁迅打扮成一个正适合于攻击的面目,而拒绝去看鲁迅的真实。先看1925-1928年由创造社和太阳社搅起的“革命文学”。曾经手执板斧守卫艺术之宫的成仿吾摇身变成革命文学急先锋后,把鲁迅描画成封建遗孽,是有闲的贵族文学的代表,是时代的落伍者和绊脚石,从而一句一个“堂鲁迅”地咒骂。而那时的鲁迅正作为巨大的社会批判力量,高秉良知,直面真实,严正地做着社会的、人生的、民族的批判工作。创造社诸君的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大加笔伐,连同样具有革命思想而比较冷静的冯雪峰都看不下去了,他在《革命与知识阶级》一文中揭穿创造社诸君道:“一大本杂志有半本是攻击鲁迅的文章,在别的许多地方也大书着创造社的字样,而这只是为抬出创造社来。”这种技巧无它:和巨人作战而沾泽一点伟大的毫光,以便显出自己。再看纠缠鲁迅一生的各种“正人君子”对鲁迅的攻击,他们无一例外地责骂鲁迅不会“玩”文学,不懂得游戏规则,不性灵,不高蹈,缺乏名士气,具有他的贵同乡绍兴师爷的刀笔吏性情,于是把鲁迅极为严肃地从事的论争硬看成个人意气之争,用轻薄近于恶谑的笔调加以嘲弄。这些人,由于他们身上浓厚的名士气,不可能理解作为纯粹的现代文人(即彻底脱除了中国传统的名士气与迂腐气的文人,自觉地以社会良知的角色处己)的鲁迅对人类与民族的严峻而温情的关怀。这些人,由于才份高,知识丰富,确实写出了不少与明末公安派、竟陵派一脉相承的精美的小制作,有其一定的价值。可是你要是看一看当年他们攻击鲁迅时写下的恶谑文章,该对他们的名士气与性灵气作何感想呢?鲁迅自称经受这种攻击是交了华盖运,但他不愿被这股浓重的名士气同化和葬送。在《我还不能“带住”》中对这种鸡肠小肚的小人名士揭露道:“在中国,我的笔要算较为尖刻的,说话有时也不留情面。但我又知道人们怎样地用了公理正义的美名、正人君子的徽号、温良敦厚的假脸、流言公论的武器、吞吐曲折的文字,行私利己,使无刀无笔的弱者不得喘息。倘使我没有这笔,也就是被欺侮到赴诉无门的一个;我觉悟了,所以要常用,尤其是用于使麒麟皮下露出马脚。”试想,鲁迅初尝正人君子们“教训”的厉害,从此学了乖巧,也随声附和地谈谈幽默,谈谈拐杖、手帕、阔太太的客厅。“今天天气……哈哈哈”,正人君子们自然是无限欢迎的,但中国现代的文化岂不成了无骨的软体浑沌的怪物了?
现代知识分子身份的特征是作为社会批判力量,代表着社会良心。离开这个特征,即使识文断字,也不足以与知识分子这个名号相称的。20世纪以来,中国文化界确实出现了一批具有现代自由精神、追慕心灵的伟大又努力于专业造诣的知识分子,他们不取媚政治,不阿事权贵,凡事务与道谊皆求诸良知。鲁迅是他们中最有分量的一分子,因为他代表着最有力量的思想。面对社会的污浊和专制暴虐,他不是默而视之,而是奋起抗争,哪怕只觅得小诗一束;面对人性中的弱点,他抱着冷峻的温情,加以指斥和劝戒,而不是轻薄嘲弄以显示自己的高贵;面对虚伪和丑恶,他从不畏惧苟让,而是用犀利的笔揭开麒麟的皮,让它露出马脚;而对于被侮辱与被损害者(这是任何时代都有的),他总是挺身而出,代他们呼出“我控诉!”这就是鲁迅!我们的民族有这样的人物,则民族何幸!试想一想,如果法兰西的文化中没有雨果和左拉,俄罗斯文化中没有赫尔岑和托尔斯泰这些社会批判者,这些人类良心,那将是什么样的文化?中国现代文化,正因为贯穿着鲁迅所代表的最有力量的思想,所以才有了它的形状,有了它的品位,也为文化的后来的演进留下了最珍贵的精神嘱托。
鲁迅一生反对帮闲的文学、帮凶的文学、闲适消遣的文学和轻薄“搞笑”的文学。如今的文学,及至整个文化要走出迷雾,唯一的通途就是努力去接续这个传统,形成最有力量的现代文化主流风格。为什么在这时又出现了断裂者的怪论呢?
我以为这原因有二。一是断裂者误把被人打扮的鲁迅当作真鲁迅,把人们设置的云山雾海的解说鲁迅的迷障当作真正的鲁迅文本。二是断裂者误会了他们所述恋的“个人化写作”。个人化写作,说到底,不是把写作局限在写作者个人情欲的所谓“生命体验”领域,而是以独立自由的精神,直面真实的人生世相,并且毫无畏惧地表达出纯属个人的见识。这才是真正的开阔的生命体验。当然,少数人玩玩文学,翻腾翻腾自己的情欲,悉听尊便,在已往的文学史上,这样的人物有的是;可如果他们以为全部文学就该是这样,尽美在己,抹杀一切别的风格,从而将文学主流导入他们所谓的“个人化”的“纯文学”的河道,那只说明他们对文化与文学渊流的根本无知,是闭着眼睛做荒唐的白日梦罢了。
无论如何,在我们这个社会批判角色严重缺席的时代,与鲁迅断裂是个匪夷所思的宣言。唉,茫茫人寰,你的苦难与欢欣,你的罪恶与德行,你的丑恶与美好,你的一切,难道是顾影自怜的“个人化写作”者能够悟得着真谛的吗?